艺术与学术  
【美术观察】我画之我见再议
来源:中国工笔画学会  点击量:3269  时间:2019-12-31

张见 美术观察



主持人语:

  艺术家要取得艺术成就必然要有坚定的理想,要将毕生精力投入到创作之中,为理想而奋斗,所以画家把画好画看作安身立命之本。但站在艺术史的视角来看,画家只画好画还远远不够。总是需要有担当精神的艺术家站出来,提出艺术主张并加以践行,为了艺术的发展、开拓,承担社会事务,积极推动艺术的进程。这些艺术家虽然被社会工作占去了很多创作精力和时间,但他们往往将人生历练与时代精神都融入创作中,由此产生更有厚度的作品。  本期[时代人物]推介油画家张祖英。他是一位学者型画家,将研究与创作互通互补,他的作品渗透出中国油画的大气象。更为重要的是张祖英作为中国美术家协会油画艺委会与中国油画学会的早期组织者,为中国油画的发展做了大量实事。油画界的众多重要会议与展览都是他组织实施的。不同时期的创作导向的产生与带动,也都与他密切相关。正因为他的社会担当,才造就了他艺术的博大。让我们跟随并倾听他的讲述,感受到艺术家丰满的生命与艺术的朴厚。  [本期名家]推介工笔画家张见,他的绘画立足于传统绘画语言形态,又兼顾西方古典绘画的转化吸收,形成庄重典雅、淳美的画风。而近些年他的创作更注重图式、图像的运用,引发对当下社会诸多深层思考。作为艺术家进行创作的同时,他还承担着当代工笔画教学与研究的更多工作,承担着社会与时代新的责任,相信他定能创造新的艺术高度、走向新的高峰。

——阴澍雨


张见近照


张见, 1972年生,上海人。1995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专业,获学士学位。1999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专业,获硕士学位。2008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获博士学位。曾任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国画系副主任,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画院副院长。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工笔画研究院副院长,中国工笔画学会副会长,国家一级美术师,博士生导师。

我画之我见再议

张见

世纪之交前后,少数工笔艺术家在传统阵营中撕开了一个缺口后,这股力量扩散的广度和深度是当时预料不到的。可以说21世纪前10年,当代工笔的发展奠定了群众基础。当时间进入到21世纪第二个10年,当代工笔的发展有了井喷之势。工笔领域新知识的积累、艺术市场新方向的确立、中国传统绘画在当代艺术思潮中的回归等,都共同助推了这一趋势。当然,在中国画自身体系中也已经多年缺少新的兴奋点。当代工笔的内核进一步裂变,它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欲望,一种开疆拓土的欲望。这是此前从古典进入现代所未曾出现的。工笔画主动对应世界艺术在当代的发展,既是对当代的一种适应,也有试图努力达成“中国梦”的雄心在其中。工笔画或以中国传统材料为媒介的绘画艺术承担了精神压力,从未像今天这样人格分裂,既要维护古典道统,又要争言当代国际。各种思想共同激荡的文化常态应该被看作时代的巨大进步,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事物的发展总是一直伴随着问题的浮现,当代工笔画也不能逃离。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高速发展的时代。


张见  山桃红  绢本设色  117×182厘米  2015


 一、理论的孤寡与无继。当代工笔画的逐步上升与蓬勃,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新工笔”这个名称很多人不喜欢它,包括一些“新工笔”画家。我从一开始就认为:第一,相对于工笔画的历史,相对于现代工笔,它是“观念先行”的;第二,相对于以西方为主体的当代艺术整体,它是来源于中国传统文化内部的绘画艺术。这是一个非常清晰的“新工笔”概念,是它在纵向历史和横向现实中的坐标。“新工笔”是工笔画从现代进入当代的重大突破,而在当代艺术发展的整体中它是一个突破点上的小文章。清楚了定位才能明白自己做的是什么。大多数真相是把复杂的东西变得简单,因为简单所以明晰,而不是相反。


  “新工笔”以“非再现、非意象抒情、非形式审美”为始,进而以“运动的概念”为转折,最终以“超越概念”善终。2008年,杭春晓在他首次策划新工笔展览“幻象”时坦言,年轻的批评圈基本没有呼应,仅仅因为材料就已经失去了讨论的兴趣。用媒介的先进性来判断艺术的先进性,这显然是幼稚和荒谬的。这也许与知识结构、时风等的局限相关,因此,理论一般都滞后于实践。而当“新工笔”作为新的艺术投资品种上市的时候,赞扬与批评之声顿时四起,舞台感十足,因此,又让人觉得理论有时候也滞后于资本。当代工笔的发展规模早已超越了当年的“新工笔”,但很遗憾,新的理论我们还在期待。



张见  早春图  绢本设色  202.3×68厘米  2004


 二、资本的助推与幻灭。资本本身一定是个好东西。但钱来了,如同CEO般的艺术家以及以各种热情投身其中的专家准备好了吗?就像一味大补的良药,并不是所有的体质都有福消受。这一点从新工笔、新水墨的市场从狂热到迅速退潮可见一斑。从趾高气昂到不得不向现实低头,让我们再一次证实资本逐利的本质。而真正的艺术永远不会这样。其实从长远看,应该庆幸这样的资本退潮,给艺术和市场都带来冷静、沉淀的时间与空间。时代既需要高质量的作品,同样也需要有文化见识的资本。


  三、绘画小品种的开疆拓土。以工笔的方式讨论当代,还是以当代的方式看待工笔,结果是不完全相同的。工笔的外延或者辐射不停地被伸展。如果讨论当代则无需小家子气,依然拿工笔来做最后的护身符,试图言辞中与生俱来般获取传统基因的优势;如果讨论工笔画那也无需带着先天不足的自卑感或者盲目的大国自信。如其这般的讨论才能够专业并且落在实处。单就此文落点当代工笔画而言,我认为通往阳光的大门早已打开,前景迂回,但风光无限。我回望来路,也看得见前途。教学中,身边的年轻人给了我对未来的信心。二十多年只是历史的一瞬,却是工笔画历史上的一大步,前程可期。




张见  向马格里特致敬  绢本设色  104×52厘米  2007


1998年广西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全国高等院校工笔画新作评析》是我记忆中20世纪90年代极少有的反映当时工笔画教学现状和学术导向的合集画册。90年代互联网处于萌芽阶段尚未普及,电脑对于一个高校生也算是稀罕物,画册及出版机会少,基本没有成熟的、面向年轻艺术家(特别是中国画)的画廊等艺术机构。这本书是我所知的当时为数极少的以工笔画教学为专题的画册,如今翻开一阅既熟悉又恍如隔世,它真实全面地反映了当时全国高等艺术院校的工笔画教学面貌。


  从此书中我们感受到当年的时代气息。其中明确表现出来的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学院写生风、变形民族风等,占了超过百分之九十的篇幅。其中不乏已特别成熟,并在当时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影响着中国工笔画发展的作品。当然还有一些作品已成为那个时代的印证,却又逐渐淡出了工笔画发展的视野。同时书中还收录了田黎明、刘庆和等现在被普遍认为是当代水墨领域代表性艺术家的工笔画作品,而且显示出很高的艺术素养与探索可能性。这也不禁使人联想,如果他们当年能够一直在工笔画的道路上走下去,如今又会是怎样的状态。我1995年本科时期的工笔人物作品《风景之一》也被收录于此书。当年的一小步,于多年后才发现它对我的重要意义。




张见  桃花源  绢本设色  120×180厘米  2013


此书所列画案不可谓不丰富,可以说基本涵盖了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工笔画领域的主流风格。从绘画思维方式上可以隐约看到当时个别更为年轻的艺术家开始了对原状和现实的叛逆与挑战。那部分极微弱的星星之火,现在已经燃遍了大江南北,成为工笔画一种新的方向和持续的推动力。


  谈到当代工笔画的发展,我认为应该从20世纪90年代初谈起,那时何家英等一批新锐的“50后”年轻画家已完美地完成工笔语言现代性的转换,也将工笔画形式美的探索带入了20世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在整个工笔画发展进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承启作用。他们的画册在90年代初各院校的教学中直至如今都长盛不衰,其对于现代工笔审美、语言体系建立的价值可见一斑。而当代工笔肇始于90年代现代工笔的端倪,从根本上说是思想的革命,而不仅仅是视觉审美的变革。对于那一段历史,没有如今互联网的便捷记录,如果没有亲历,仅凭一些理论家、艺术家意测的倒叙或插叙是不完全的,甚至是不真实的。而还原那一时期的真实状况也对研究和梳理工笔画的当代发展至关重要。


  当代工笔画的发端离不开当时南京的少数几个艺术家。20世纪90年代,南京并没有形成当代工笔的整体觉醒,当时南京红透的是新文人画的那批画家。徐累当年的作品现在看来也已经成熟了,但在当时的南京完全不在主流之列,是被边缘化的,甚至在工笔画领域相对于何家英、江宏伟等谈不上影响力。历史无非如此,有的人跟随了时代,有的人引领了时代,有的人超越了时代。所谓“新工笔”艺术家当时各自为政,并不具备学术上的合力。我和徐累的初识是在1999年我的南艺硕士研究生毕业个展上。




张见  图像的阴谋之一  绢本设色  200×100厘米  2008


 那个展览展出了十几幅作品,都是我在1996年至1999年读硕期间的创作。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个展。展出的作品出版在了2001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当代院体画—徐累、张见集》中。我的创作更多受到象征主义的启发,趣味上强调神秘与唯美,在观念上反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我希望绘画可以超越日常的视觉经验,并无中生有的独立存在,用暗喻的方式创造源于现实的理想世界—这样的世界远比客观世界更为真实和永恒。而观者通过我预设的诱导物,以直觉进入的世界也更为神秘而多义。之后的创作《早春图》《图像的阴谋》是非常典型的此类作品。以象征、暗示、隐喻环绕作品,试图留下更多的思维空间。我希望作品从外部塑造放射的物象,同时从内部营造螺旋的心理,乐此不疲地嵌入艺术逻辑的榫卯结构,完成我对绘画线索的解构、重构、虚构……中国六朝唐宋古典绘画传统、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绘画传统、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美学影响、图像叙事、观念先行理念的达成,为我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至21世纪前5年的10年左右时间提供了清晰的创作脉络。当然,这是一个从探索到成熟的过程。而90年代,在当代工笔的道路上没有可直接参考的对象,并且可接触的国外资讯与现在相比也少得可怜,相关理论也没有出现。当然,也因为这样的当代工笔无偶像年代,创作的现实感比现在可信。创作—自我否定—修正—自我理论完善,这样的内循环缓慢却坚实。


  21世纪进入第二个10年,我的个人注意力也从图式、叙述、隐喻……逐渐转向了修辞、互文、潜古……我心中的图像时代正在隐退。与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现状相适应,中国传统文化开始广泛受到重视。也许我如此表达会有歧义。身为根植中国传统文脉中的工笔画似乎从来就没有离开或轻视传统。但我认为以往这只是一种泛泛的认识,就像一句口号。我们在美术学院教学中早就习惯了西方的改造。例如人物画教学从一开始写生就是西式素描入手。在此我无意对现行教学方式进行褒贬,只想说明我们口号式的传统早已不是真实的传统本身,甚至一些习惯上认为的传统艺术家有可能比一些当代艺术家更西化。如何在新时代中重新认识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意义和价值是我们需要关注的焦点。




张见  袭人的秘密  绢本设色  73×52厘米  2019


 在已知的古代文明中,中华文明并不是最久远的,却是唯一延续至今不衰的文明。最重要的原因即在中华文明自身的学习和同化能力。当我们回顾中国文化史,“曹衣出水”所指北齐曹仲达为今中亚乌兹别克斯坦古代粟特人,传说李白也是唐代最西边陲碎叶城(今中亚吉尔吉斯斯坦境内)人。这些早已被中国历史定格为我们伟大传统的人文符号,在当年并非来自中原,或是彼时的别国。当我们在新疆境内做一番壁画的考察,会发现在一千公里左右的距离内,如龟兹与达玛沟小佛寺壁画在同一历史时代(6至7世纪)的壁画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样式,有的受西域文化影响,有的受中原文化影响,但都以相当高的艺术水准呈现,成为我们今天认为的传统或经典。今天中国画所面临的文化局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千多年前的唐代,江河涌流、包容四海。而工笔这一中国传统绘画的古老品种,无论是材料、表现力、包容力、思维应变,都在当代显示出独特的时间与空间优势,工笔画由当代获得的机遇大于挑战。


  一般来说,民国最能接触到晚清的传统,清代最能接触到明代的传统,以此类推。在古代也许更现实的是生徒学习师傅的传统。道理很简单,因为以往资讯不发达。除非皇家、官宦、大儒、巨贾,不然很难超越历史的鸿沟,饱览古今,更别提中外了。因此,20世纪前中国对古典绘画传统的继承和发展显得相对线性。如今进入21世纪信息化时代,便捷而几乎无限量的资讯方式,使各种文化成了一种唾手可得的资源,像餐桌上的菜盘,可依据各人的口味来选择。但吃牛肉不应该长出牛角来,基因决定了你吃什么都会是一张中国人的脸。当然,整容换血、转基因也是一种个人选择,无法控制,也无需控制。




张见  警幻的预言  绢本设色  68.2×51.3厘米  2016


 信息化提供给中国画更好的融入全球的通道。而中国画在当代转型过程中的姿态既是主动的也是被动的,或者说是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生存环境。这会让中国画有机会获得同声传译的能力,而以往大多只是字面的延时翻译。当代中国画需要获得一种直接、瞬间的沟通能力,既是国际语言又是中国声音;既拉近文化理解的距离,又不失独特的绘画基因;既用全球视角切入当代文化问题,又以中国思维提出解决方法。这非常重要。我一直认为过去的几百年,中国画越来越缺乏这样的能力,整体相对走向一个越来越封闭的传统,直到不得不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并一直发展到21世纪信息化时代的到来。


  近代以来,相对于世界艺术中国画系统由“自我封闭—被动改造—主动适应—自主驾驭”的心理调适过程也是中国画史上从未有过的历程。在当代任何成功艺术家恐怕都逃不脱从革命到守成的命运,这与中国正在发生的巨大变革、发展速度过快以及知识爆炸等相关。如何保持和平衡自身知识系统的活力与沉淀成为艺术家无法回避的问题。进化论告诉我们适者生存,在文化上同样如此。而这也是当代工笔画在新时期最重要的课题。


2019年10月于上海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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